生如初見
放文小天地
 

《Smother(Gradence)》


瑪麗的火車誤點了。


魁登斯站在中央車站的大廳,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用一隻手艱難地翻開第一頁,上面凌亂寫著一串火車的編號,魁登斯默記在心中,抬頭拼命想要在牆上找到同樣的數字。

他手上沒有發不完的傳單,或是印著教條的小紙,只有一件淺灰色的女用大衣掛在手臂上,疊得整齊,像是剛從乾洗店裡拿出來。還有一杯快要放涼的咖啡,豆子烤得太焦,苦澀的味道陣陣傳來,熏得魁登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廉價的劣質咖啡,多花一美分似乎都顯得浪費,但魁登斯實在沒有其他的選擇。

出門前他已經摸遍口袋,搜出來的銅板只夠點菜單上最便宜的那個,魁登斯本來希望這杯咖啡可以讓母親開心,但是現在看起來,他最好找個地方倒掉——不能自己喝完,畢竟那是一杯咖啡,母親總是會知道他做了哪些壞事,而魁登斯不認為自己能夠說服母親自己不過是把一杯放涼的咖啡喝完。一個男人經過身邊時用力撞了一下魁登斯的肩膀,魁登斯驚呼了一聲,踉蹌幾步,幾乎要摔在地上,對方罵了句粗話,又在魁登斯好不容易站穩腳步,能夠看清楚對方臉孔之前匆忙離開,一秒也沒有停下腳步,魁登斯只能看著男人離開的方向,模糊的嘟囔幾句道歉的話,儘管那根本不是他的錯。

沒有書或是報紙,車站免費的刊物架上什麼都沒有,魁登斯走去服務處,抽了一張地鐵的時刻表,撥開人群,椅子上坐滿了旅客,魁登斯四處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直到翻開刊物,他才發現自己拿到的是某個地產投資的宣傳單,上面寫滿艱澀難懂的單字,魁登斯看了很久,勉強從簡單的詞彙拼湊出這份傳單的意思——翻身致富、郊區的豪宅、妻子、孩子、狗、名譽、尊敬,還有來自地產商的承諾,而魁登斯對那些毫無興趣。

他們在說的是天堂,而魁登斯明白自己注定要在泥沼掙扎。

那些人以為自己是上帝,總是喜歡扮演救贖者的角色,偶爾來孤兒院走走,好像他們唯一的家跟撞球館一樣,可以想到就走進來,用兩三張支票還有空泛的承諾換來幾句低聲下氣的感謝。

有錢的人要的是乖巧可愛的洋娃娃,他們總是覺得用時髦的捐贈品和幾張登上媒體的照片就能讓孤兒院的孩子獲得救贖,卻從來沒有人注意到樓梯的角落早就被老鼠啃出一個洞,或是樓上生病孩子迴盪的咳嗽聲。

那是上流社會的時尚,魁登斯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而崔蒂絲聰明得多,她早就學會如何扮演討人喜歡的孩子,每次都會裝著滿口袋的糖果,魁登斯以為她陶醉在這種遊戲裡,直到某次他看到崔蒂絲被某位先生抱著,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她神色冷漠,不著痕跡地從對方口袋裡抽出一張鈔票塞進袖子。那天晚上崔蒂絲溜到他的房間,魁登斯感覺到名義上的妹妹走到了床邊,他等到關門聲響起才睜開眼睛,三枚硬幣放在枕頭邊,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崔蒂絲甚至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就讓他成為了這場罪行的共犯。

崔蒂絲虔誠而堅定的服從每一句教誨,母親愛她,但就連母親的寵兒都無法成為一個完全的聖人。

魁登斯每天都會向上帝禱告,祈求祂寬憐自己的罪,因為他生來污穢,讓養母受盡折磨,但是魁登斯同樣明白,在心中某處,他每天都在質疑著上帝,如果祂真的聆聽著祂信徒的懇求,為什麼母親從來不願意愛他?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停下來,施捨哪怕一點能夠讓他解釋為在乎的視線?

他又看了一次告示板的時間,還要再等兩個鐘頭母親的列車才會到站。魁登斯不敢站起來,生怕離開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於是他只能盯著告示板翻動的數字,呆滯地瞪著眼睛,靜靜等待時間過去。

坐在旁邊的是一個香水濃烈的中年女人,她抽著煙,每隔幾秒就會翹起豔紅的雙唇,緩慢的吐出一縷白煙,那些白煙隨著風拍在魁登斯臉上,嗆了幾口之後他的背駝了些,接著魁登斯想到母親,想到那些銘心刻骨的教誨,隨即像觸電般打直了背脊,同時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那裡沒有任何摸得到的傷口。

女人的菸抽得又快又猛,時不時將煙灰敲進金色小菸盒,過沒多久她就把菸蒂捻熄,蓋上盒子,將那個精緻的小東西丟進黑色的包包,蹬著高跟鞋消失在人群中。

女人離開沒有多久,一個母親帶著孩子走過來,年幼的男孩爬上長椅,穿著小皮鞋的細瘦雙腿懸在空中搖晃,他叫做比爾,魁登斯從他母親的呼喚裡知道了男孩的名字。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男孩,比爾穿著一件乾淨筆挺的小襯衫,正在央求著想要喝一杯柳橙汁。

女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軟糖塞進男孩手中,但是小比爾看了看軟糖,接著推回母親的手中,堅持他只想要喝柳橙汁,他的母親摸了摸男孩白嫩的臉頰,告訴他只有好孩子才能夠喝柳橙汁,於是比爾安靜的坐在椅子上,玩弄衣服的紐扣,不久後他們的火車來了,母親催促孩子離開長椅,小比爾還沒放棄他的野心,母親安慰男孩的細語淹沒在鼎沸的人聲裡,留下魁登斯又一次隻身坐在長椅上發愣。

車站裡往來的人就像是潮水,偶爾從票口後方湧出即將踏入紐約的旅人,有些時候又有另一些人從外頭走進車站,彷彿急著逃離這座冷冰冰的城市,當他們都消失了,車站大廳空曠得可以從牆壁的這一端瞥見另一端,或是數著磚塊,直到迷失在交錯的格線裡。

某個瞬間裡,車站陷入荒城般寂靜。

神秘的先生在那一刻走進車站。

魁登斯注意到了這個不太一樣的人。

他走在車站大廳,步伐堅定,硬底的鞋跟撞擊著地板,沒有猶豫的朝服務台走去,黑色大衣下擺飄蕩在空中,在行經的路上刮起一陣細不可見的旋風。魁登斯看著男人走到服務處,裡面的人站起來,他們或許說了些什麼,魁登斯坐得太遠,只能想像或許男人放了什麼東西在服務處,因為過沒多久,剛交談過的人拿出一份包裹,男人點點頭,收進懷裡。

他或許是什麼重要的人物,魁登斯在心底偷偷地猜著,如果不是重要的人,服務處的福斯先生不會客氣地跟他說話,更不會露出諂媚的表情,如急於討好主人的狗。

這一切都與他沒有太多的關係,特別惹人注視的人和看過就忘的人都是一樣的,至少,魁登斯已經習慣躲進黑暗,從不顯眼的地方打量這個世界。

久到記不太清楚的過去,魁登斯曾經希望自己是站在視線的焦點,而鄰居的孩子叫他怪胎,他以為朝自己扔過來的石子是某種遊戲,他揮著手,讓小石子在打到自己之前彈開,魁登斯不知道自己如何做到,他以為其他孩子也會這樣,以為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直到聽見男孩們的竊竊私語,母親揪著他的耳朵,嘴裡罵著聽不懂的話,將他拽進屋子裡,她命令他跪在二樓欄杆邊,伸出手,魁登斯得到第一次鞭打。

他的頭髮被剪掉了。

捲曲的黑髮落了一地,一刀又一刀,魁登斯看不見鏡子,他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

崔蒂絲站在門邊,她看著他,小安東也看著他,所有人都看著他被剪下的頭髮,彷彿將頭髮剪掉,帶著原罪的魔鬼就會對他的身體失去興趣。

接著母親從抽屜裡找出一條皮帶,魁登斯將它繫在腰上,皮帶太長,但魁登斯知道長大一些這就會是一條適合的皮帶,不論是扣住不合身的褲子,或是讓母親提醒他沒有遵守的教誨,那都會是一條好皮帶。

大人開始談論他怪異的穿著,同輩們嘲笑他愚蠢的髮型,年幼的孩子一開始會牽著他的手,因為他們的魁登斯哥哥會在睡前說故事給想家的孩子,唱首搖籃歌,吹熄蠟燭,讓孤兒院的夜晚不再冰冷寂靜。但日子久了,他們就會變得跟其他人一樣,拒絕魁登斯買來的糖果,只因為跟魁登斯好上會被其他孩子嘲笑。

於是魁登斯學會沈默,學會出門前帶上帽子,低下頭,順服地跟在母親身後,因為母親不會嘲笑他,母親會告訴自己如何成為一個好孩子。

魁登斯知道人人都喜歡好孩子。

他看著先生從服務處離開,轉過身,四處看了一圈,最後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他走到面前,比著身邊的座位。

「有人嗎?」先生問。

魁登斯沒有意識到先生會攀談,他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見母親的灰色大衣放在兩個位置的中間,他拾起衣服,匆忙地回應:「不,先生,這裡沒有人。」

不知道名字的先生點點頭,撥了撥大衣下擺,在那個空位裡坐下。

魁登斯偷偷地偏過頭,想要仔細看看這位先生長什麼樣子。

但是先生沒有察覺魁登斯的好奇,他拿出一份報紙,靠在椅背上,翻開當天的頭版。

現在,除非他轉過頭,大膽的的打量對方,否則除了那雙包裹在黑色西裝褲的腿,魁登斯餘光中什麼也看不見。

他沒有理由地感到一陣焦慮。

魁登斯隱約感覺到身體裡面有什麼東西正在躁動,血液流到冰冷的掌心,又回到胸口。

是惡魔。

魁登斯不安地併攏膝蓋,讓鞋子輕輕地貼在一起。

魁登斯不知道惡魔究竟想要什麼,它總是盤踞在那裡,虎視眈眈的看著世界,遊說著他臣服藏在內心深處的恨意與恐懼——讓那些恐怖的念頭在魁登斯腦海裡輕輕撓抓。

這是一場意志的搏鬥,大部分魁登斯都能夠處理好,他總能夠小心翼翼的牽著纜繩,讓那個惡魔順服的躺在深處,但是當他變得軟弱,它就會奪走一切,,魁登斯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與其共處。

瑪麗的火車就快來了,魁登斯看著時鐘,算著還有多久才能見到那個已經比自己矮的女人。只要母親在身邊,惡魔就會安靜的待在身體裡,像是從來不曾存在。

但是母親不在,現在那股衝動蓄積在胸前,它叫囂著,想要尋找著某個魁登斯不明白、也無法給予的力量。魁登斯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緊懷裡的大衣,手指不斷玩弄大衣領口的裝飾毛料,悄聲安撫惡魔,他可以讓它出來透透氣,但是不是這個時候,不是在這種人聲鼎沸的場合。

「你在等人嗎。」

魁登斯愣了一下,緊接著意識到那個人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轉過頭,剛才詢問座位的先生正看著自己——先生是在和自己說話,惡魔突然劇烈地掙扎,疼痛來得又快又猛,海嘯般蓋過理智,魁登斯用力抓住了外套,渾身僵硬,他在腦裡尖叫著,耗盡一切力量壓過對方,將惡魔逼回深處,直到它短時間裡不會有機會再從深淵中爬出。

再次回過神,魁登斯發現自己正用力喘哲氣,冷汗浸濕外套底下的襯衫。

他小心研究著陌生男人臉上的表情,魁登斯想著,自己肯定看起來十分怪異,不然先生不會皺著眉頭,用審視的態度打量他。

魁登斯重新坐好,撫平衣物上的皺摺,顫抖地摸了摸同樣潮濕的瀏海。他低下頭,讓自己不受歡迎的樣子隱藏在陰影中,回應的聲音低得像是一連串模糊的氣音:「是的,先生。」他說。

魁登斯希望這不會讓先生感到冒犯,好在對方沒有刁難的意思。

「你在等誰?」男人問。

「我的母親。」

「等很久了?」

「火車誤點了,先生,他們說堪薩斯的鐵路發生了一點意外。」

先生點了點頭,他看起來不是個壞脾氣的人,魁登斯稍微放鬆了緊繃的肩膀。

「您也在等人嗎?」魁登斯輕聲地問。

「如果不是等人,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

「是的——當然,我很抱歉,先生。」

魁登斯偷偷罵了自己一聲愚蠢,剛剛稍微抬起的視線重新回到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但是先生沒有中斷話題,他把報紙摺起來,像是對這場談話開始有些興趣。

「你叫什麼名字?」

「魁登斯,魁登斯・巴波。」魁登斯回答。

「魁登斯・巴波。」先生重複了一次。

「是的,先生。」

魁登斯看著先生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自己。

「你是新賽倫復興會的——」

「是的。」

魁登斯飛快地說,緊接他著發現自己打斷了對方的話,他抬起頭看著陌生的男人,緊張輕拱著背。他擔心地緊盯先生的手腕,魁登斯不確定先生會不會生氣,他知道有些尊貴的人不喜歡被冒犯,他們打扮得像是眼前的先生一樣,總是對許多事情特別敏感,他們會不愉快,母親會不愉快,然後他就會被打一頓。

有些時候尊貴的先生會私下揍他一頓,雨傘或手杖,在沒有人看得見的角落。有些會把他丟到母親面前,看著他解下皮帶,伏在椅子上,聽他哭出聲音,一次又一次顫抖懺悔。現在母親不在身邊,魁登斯不知道先生會用什麼東西懲罰他,他快速打量了先生身邊的東西,或許他會用剛摺起來的報紙,如果握得夠又打在對的地方,一樣能讓他痛得蜷曲哀號。

然而先生什麼也沒有做。

「所以你也認為女巫應該受到火刑嗎?魁登斯。」他提出下一個問題。

「什麼、不——是的、不——我——」魁登斯結巴的回答,他扭緊手,吞著口水,猶豫了一會才不安地試探:「先生,您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嗎?」

男人笑了一下。


「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魁登斯說,「母親相信有魔法⋯⋯但是我聽到其他人說她瘋了。」

「其他人怎麼想得並不重要,魁登斯,重點是你怎麼看這個世界——你相信魔法嗎?」

你相信魔法嗎?魁登斯在心裡又問了一次。

他想到母親提起魔法時嫌惡的面孔,還有飯廳的書櫃,沾滿灰塵的木架堆滿厚重精裝的書籍,或是隨便印製的小冊子,它們談論著如何辨識魔法、女巫與普通人的差別、還有那些神秘的咒語和圖樣,緊鄰著一排擺放整齊的聖經。

他會相信魔法嗎?

不,魁登斯不願意相信魔法。

就像是每個晚上跪在床邊的禱告,不過是一種止痛的自我安慰;就像是地產廣告荒謬的承諾,無謂的幻想只會讓他陷入深淵。

他的救贖不在那裡,每一天都是一場荒謬鬧劇。

先生沒有等待他的答案,他重新打開報紙,語氣讓魁登斯想起父親——儘管他從未擁有。

「你該離開了,孩子。」

魁登斯抬起頭,車站大廳的時鐘已經走過兩個鐘頭,再五分鐘火車就會到站,剛好足夠魁登斯走到月台等待母親,他抱起母親的外套,還有那杯來不及處理的咖啡,匆忙地向神祕的先生告別。

「魁登斯。」

沒走兩步,那個男人突然又叫住了他,魁登斯轉過身看著先生。先生也看著他,直到現在,魁登斯才看見先生領口夾著兩隻漂亮的蠍子,他看著自己,讓魁登斯又想要低下頭,躲開對方彷彿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

他最後還是低下了頭。

「不要讓外在的環境影響了你的本質。」

魁登斯聽見先生說。



四周人聲鼎沸地吵鬧著,他們等了太久,空氣中隱約參雜著一股焦慮的細碎震動。穿著制服的男人站在月台邊,不斷吹響哨子,把越過界線的人趕回去。

魁登斯把東西抱在胸前,一面小聲道歉,同時側身鑽過人群,走到第二節車廂的候車處。

列車剛停下沒多久,魁登斯就看到瑪麗提著行李,疲倦的出現在月台上。他匆忙趕去,將外套遞給母親,另一手接過母親手中的行李箱。瑪麗看了一眼魁登斯,隨即注意到男孩手上舉著的咖啡杯。

咖啡的香味瀰漫,她接過杯子,難得誇獎了魁登斯的細心。

魁登斯順從地跟在母親身後,他也聞到了咖啡的味道,但是那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前的事,魁登斯從不知道咖啡能夠保持溫熱,更何況不久前他才看著變冷的咖啡,煩惱著該怎麼偷偷丟掉。

他們經過大廳,魁登斯遠遠看著剛才坐過的位置,深色的木板椅上坐滿了人,神秘的先生還在哪裡,他依舊看著報紙,他留下的空位被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填補,他手裡拿著一本書,看起來正在交談,但沒有人在跟他說話。

你相信魔法嗎?

魁登斯想起了那位先生拋給自己的問題。




他,相信魔法嗎?





END





评论
热度(20)
© 生如初見/Powered by LOFTER